“高考工厂”的盛况与隐忧 万人陪读只为孩子

  大别山深处的毛坦厂中学创造了应试教育的神话。有人说,这里是如炼狱般的高考工厂,也有人说这是乡村教育的一次成功逆袭。而对这所学校的未来,校长和老师都充满了危机感。

  “进入此门,只为高考”“苦战百日、笑傲高考”“活一分钟战斗六十秒、拼一百天誓上好大学”……走进六安市毛坦厂中学,这样的高考励志标语随处可见,与教学楼前跳动的高考倒计时屏相呼应,初夏清新的空气中,仿佛一下子有了硝烟味。

  在学校旁边的出租屋内,19岁的赵孟(化名)在自己的床头刻下这几个大字:“高考在即!考大学!”他说,每天起床和睡觉都会看一眼这几个字,给自己“上发条”,“就像石头被推着往上走,千万不能松劲。”

  陪读的赵孟奶奶则更虔诚,每天晚上,她都会来到毛坦厂中学的百年“神树”前合掌祈祷,期盼孙子能如愿成为大学生。

  高考在即,大别山深处的毛坦厂中学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洗礼,万名学生将从这里奔赴人生的考场……

  进入此门,只为高考!

  这是一所“超级中学”:在校学生两万多名,教师六百余人;这里创造了应试教育的“神话”:地处偏远乡镇并无优越教育资源,却创下高考本科达线率超80%的奇迹;这里还是一处独特的教育景观:近万名家长租房陪读,催生的“陪读经济”成为一个中部乡镇的产业支柱。

  有人说,这里是如炼狱般的高考工厂,也有人说这是乡村教育的一次成功逆袭。高考前夕,记者走进安徽省六安市毛坦厂中学,试图撩开这所“名校”神秘的面纱。

  “高考在即!考大学!”刚进赵孟的房间,床头这几个大字就闯入眼帘,十分醒目。“刻这个字就为了提醒激励自己:来这儿是干什么的。”赵孟深吸了口气说:“如果考不上大学,那会觉得很丢脸。以后同学聚会都会不好意思参加,觉得层次太低了。”赵孟很胖,看起来缺乏锻炼,黝黑的皮肤上满是青春痘,一圈浓密的胡茬从嘴唇上冒出来,让他多了点青春期的成熟。“反正也学不死,那就往死里学。”

  在六安市毛坦厂中学,有2万余名学生和赵孟一样,来自全省乃至全国各地,但目标只有一个:考上大学!

  为了高考,学生每天都在挑战利用时间的极限。早晨,六点钟起床,六点二十到校;中午,十一点半放学,十二点二十前赶回教室;下午,五点一刻放学,六点前赶回教室,直到晚上10点50放学回家。吃饭、睡觉,一切能压缩的时间都被压缩,让位给学习。家长到校门口送饭、学生站在校门口吃饭,成了毛坦厂中学外每天的独特风景。

  在毛坦厂中学补习中心,下课时间很少看到学生走出教室课间活动,除了上厕所,绝大部分学生都在座位上看书,有的干脆趁机趴在桌上补会儿觉。

  “学习强度很大,天天写作业、考试。”来自安庆的郭同学说,每天将近十四五个小时泡校学习,十分疲劳。下课睡觉是老师鼓励的课间活动,因为长期不上体育课,老师担心他们“太虚”了,课间剧烈活动容易伤到身体。

  除了疲劳战,“毛中”学生的更大压力来自于成绩排名。“每周有周排名,每月有月排名。”在“毛中”补习中心,有一面墙的联考光荣榜,张贴着去年八月以来每月联考排名的入榜班级名单,旁边还有按月公布的学生月考排名表。

  “这是用来激励进步的。”“毛中”的老师说。对于学习不好的,惩罚也是分明的。上课不认真听的,随时会被拎起来“站着听”,态度不端正或者屡教不改的甚至会被“敲打”。“对于女生一般打手心,对于男生就劈头盖脸打巴掌。”说起老师的管教,“毛中”一位高二女生对记者吐了吐舌头。

  “我已经从刚来时的5000多名前进到现在3000多名,不再被老师敲打了。”赵孟庆幸地说。事实上,“毛中”有老师“打学生”在当地众所周知,但无论是学生还是家长,甚至连校外做生意的人都对此不以为然,“严点是好事,不管学生怎么能好呢?”在这一点上,大家达成了共识。

  有压力的不止是学生。走进毛中补习中心的老师办公室,差点误以为走入印刷库房。每个老师的办公桌上、办公桌下都堆满了试卷,连办公室的走道也被试卷占满。“这已经不算多了,大部分卷子都做完了,之前更多呢。”一位老师面对记者的惊讶平静说道。

  在“毛中”工作十六年的教师张行中坦言,学生有压力,老师也有压力。各班级间都有竞争排名,如何带出升学率更高的班级,老师间也有着无声的竞争。对他而言,首先是尽可能提高升学率,然后再是培养出更多的尖子生。

  一方面要抓升学率,另一方面又担心孩子们的心理承受力,如何刚柔相济、既要到位又不能过度,这确实很难把握。去年毛坦厂中学一名学生坠楼身亡引发震动,张行中说,作为老师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学生的心理出问题。

  为此,毛坦厂中学专门建立了一座在哨所和监狱才会见到的瞭望塔楼,约七八层楼高的塔楼立在学校一角的山坡上,每天有两名保安在塔楼里居高临下观察校园动态,确保随时掌握校园内的异常情况。

  万人陪读:一切为了孩子

  毛坦厂中学所在的毛坦厂镇地处六安市金安区,是大别山里一处多县交界的偏僻乡镇。这个镇“因教而兴”,随着“毛中”生源越来越多,陪读越来越多,这个小镇的房价也一路飙升,超过了六安市区。当地人说,镇里正在销售的高层楼盘售价已经超过5000元一个平方。“跟着毛中赚大钱”“考状元住桃李园”等售楼广告随处可见。据毛坦厂镇的不完全统计,当地陪读家长近万人,超过本镇人口的数倍。

  一年前,赵孟因为沉迷网络无心学习而高考落榜。作为家中的独子,父母对他期望很高,拐弯抹角找到“黄牛”花了两万元的中介费才获得到毛坦厂中学复读的机会,之后又缴了一万五千元的费用,才挤进了毛坦厂中学的补习中心。由于学校没有宿舍,赵孟父母又把赵孟的奶奶从老家接过来,在毛坦厂中学旁租了一间屋子陪读。

  “陪读就要搭上一个劳力,我来陪读就不耽误儿子媳妇打工赚钱。”赵孟的奶奶孙桂芬说,自己今年已经65岁了,儿子儿媳在外地服装厂打工,一年收入不过十多万元,除去吃喝全都供孙子上学花费了。“我们没啥别的指望,只要孙子能考上大学,一家人的罪就没白受。”

  在孙桂芬和孙子租住的这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屋内,除了两张用长凳支起的简易床、一个床头柜和一张方桌,没有任何家具,衣服、杂物都用纸箱收纳堆放着。在同一栋楼里,住着和孙桂芬一样的十多位陪读妈妈。他们都蜗居在用木板隔出的一间间十平米左右的房间内,白天搭伴买菜,一起做饭,晚上聚在院子闲话,打发无聊的陪读时光。

  “我已经在这陪读了四年,差不多花了二十万了。”来自六安市金安区山里的汪大文说,从高一开始她就带着儿子在毛坦厂中学旁租了一间房,开始了陪读生活。去年儿子高考落榜,不得已又在这继续复读了一年。“全家张嘴吃饭,全靠丈夫在上海做生意赚钱养活。今年再考不上就不读了,承受不起了。”汪大文说。

  为了省钱,汪大文陪读四年搬了三次家,从学校周边搬到了现在离学校骑车要十多分钟的地方,租金也从原来的七八千一学期降到现在的不到四千块。每天中午11点,汪大文准时开始做饭,40分钟后,饭菜全部端上一张矮方桌上,这时儿子差不多就骑车到家了。把毛巾递给儿子擦把脸,把出租屋内唯一的小板凳让给儿子,自己静静坐到一边的床上看儿子吃饭,等儿子吃完匆匆返校,她才坐到桌前,吃儿子剩下的饭菜。

  六安市毛坦厂中学校办主任刘洋介绍说,目前毛坦厂中学包括两个校区,一是公办的毛坦厂中学,另一个是民办的金安中学。“金安中学最初成立是为了解决毛坦厂中学无法大量招收复读生的问题,后来随着学校规模扩大,现在金安中学不光招收补习的复读生,还招收应届中考生。目前,学校光补习中心的复读生就有9000多人,全校有两万余名学生,保守估计也有近万名家长陪读。

  “学校只提供部分女生宿舍,大部分学生都住校外由家长陪读。”刘洋说,让家长陪读,可以让孩子无后顾之忧,全心全意投入学习,更有助于舒缓学生的压力。

  庞大的陪读家长队伍,拉动了毛坦厂镇独特的陪读经济。不仅房屋租金远高于周边乡镇,陪读聚集的人气还拉动了当地的服务业,甚至还推动了当地一些旅游景点的开发。毛坦厂中学所在的毛坦厂镇,已经将教育产业列为当地的支柱产业。

  每当夜幕降临,是毛坦厂镇最热闹的时候。学生们都进入校园上晚自习,为孩子三餐生活操劳一天的陪读家长们终于可以坐下来歇口气了。爱热闹的聚集在镇中心跳起广场舞,会持家的三五成群到超市拣些便宜的降价菜,爱玩乐的则来到棋牌室打几圈麻将,更多的陪读家长则围绕着不大的镇中心绕圈散步,巨大的人流穿梭,搅动得小镇人声鼎沸。

  应试自信中的危机感

  拼力应考的学生、舍家陪读的家长、全力以赴的老师,合力创造了毛坦厂中学的高考升学奇迹:本科达线率超过80%,超过安徽全省平均水平的两倍。毛坦厂镇也因此被视为应试教育的成功典范,不光来自安徽省的中考生或高考落榜生选择这里,甚至还有远自新疆、海南等地的异地考生前来借读。

  “现在是毛坦厂中学最好的时期。”面对毛坦厂中学今天的影响力,在该校工作近三十年的副校长李振华颇为自豪。他认为,只要国家有考试,学校就有应试,只不过毛坦厂中学将应试做到了极致,特别是为学生的家庭教育补位,为他们行为养成、学习习惯养成、生活习惯养成打下了良好基础,这样使应试学习事半功倍。

  “来我们这借读、复读的学生,很多是家长管不了、管不好的。”刘洋说,比如生活懒散,每年补习班开学都会来一批“踩铃”学生,踩着铃声进教室,类似这样的行为习惯、思想认识不好的,都必须矫正。

  “我们首先要让学生能考上至少本科,这是回应家长和社会的必答题。但成绩只是表象,背后是学习的品质甚至是做人做事的品质,而这个是我们能保持高考本科80%上线率的关键。”张行中说,学校在抓学生课本知识学习的同时,花了很多力气教他们做人做事,比如认真负责的精神、吃苦耐劳的品质、专心细心的素质,这些都是替代家长补位家庭教育。“这是现在乡村教育面对留守儿童最需要的,也是最缺乏的。”

  毛坦厂中学的老师们认为,来毛坦厂中学就读的不少是留守学生或者是成绩不好的落榜生,他们或多或少都存在家庭教育的“空窗期”,而学校半封闭化的管理,老师亦师亦长,则弥补了这一空白,可以有效矫正学生的言行和思想,从而使应试教育的效果最大化。这是毛中成功的关键。

  但“毛中”的相关负责人也承认,一味瞄准应试也存在局限。比如虽然每年的高考本科上线率高,但考入一流名校的尖子生却很少。“北大好几年没有了,前年才出了个清华的。”刘洋说,“我们也在找出路。”

  现在毛坦厂中学也开始学一些城市重点中学,将高一高二的音体美课全部开齐,校园的一些社团活动也多了起来。学校渐渐发现,紧绷的弦稍微松一松,对学生的学习不是冲击,反而是种促进。

  除了教育认识上的回归,“毛中”的很多老师也从身处的学校发现了教育深层困惑。

  “某种程度上,毛坦厂中学的应试佳绩也是教育畸形发展的一种折射。”毛坦厂中学的一位老师毫不讳言,过分注重考分,拼命挤高考“独木桥”,这样的现实并没有改变。“说到底,还是我们没有太多上升通道,在现在情况下,大家只能走这个通道。”

  李振华说,虽然现在高考改革对职业教育越来越重视,但职业教育是否让人感知到被尊重?让人看到“上升的希望”?职业教育出来的技能人才是不是还会被当成“末流人才”?如果这些没有改变,那么最终大家还会被绑到高考的“战车”上,过度疲劳地应试,精英教育泛化的教育结构失衡仍将难以改变。

  “毛坦厂不是神话,也不应妖魔化,透过这里发现教育的困境和症结,才是最有意义的。”李振华说。

  面对毛坦厂中学的未来,几乎每一位接受采访的学校领导和老师都充满危机感。在他们看来,随着高考生源减少,复读生源也会随之减少。而未来新高考的过程评价,也将使补习复读的空间越来越窄,未来毛坦厂中学还能否续写“超级中学”的神话,将是一个问号。

  高考又要来了。这是对“毛中”学生的考验,同时也在考验着“毛中”。(记者杨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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